也许是会议上的杀鸡儆猴起到了效果,自那天过后，波亚克城内抢夺他人水源的事件大幅度减少。</p>
在某次照例巡查街道时，兰特还收到了一束漂亮的花束。</p>
花束是用染了各色植物汁液的细麻线编织而成的，花瓣颜色鲜艳,还带着淡淡的植物芳香,似乎还有安神的功效。</p>
染色要想均匀,就得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反复浸泡。细麻要揉成粗细一致的段线,这样才能用以钩织精巧的细节部分。</p>
哪怕陆易并不精通于此，也能从花束每一个精心无比的细节中窥见编织者的用心。</p>
“谢谢，很漂亮的花束。”</p>
陆易接过花束,半蹲下来同面前的小女孩平视着对话。</p>
送花的小女孩冲他笑,哪怕脸上沾有污渍也没能影响这个笑容的可爱。</p>
小女孩被母亲保护得很好，她不懂成人世界的市侩与虚伪,她只是觉得面前这个大哥哥，比她见过的许多人都要令她感到舒服，叫她想要亲近。</p>
“您喜欢就好兰特大人，谢谢您为波亚克所做的事”</p>
“我没做什么。”</p>
杀鸡儆猴固然能起效，但更多的还是要靠波亚克居民的自觉。</p>
这个贫瘠偏远的小城邦哺育着沙地之上的孩子，同样被孩子们抱以难以说出口的爱。</p>
这份爱虽然沉默，但足够在紧要关头发挥最重要的果效。</p>
“不，兰特大人做了好多好多”小女孩鼓足勇气反驳道，“自从兰特大人那天惩罚了那些坏人之后,再也没有人来抢我和妈妈的水了”</p>
“而且，而且上一次兰特大人还帮妈妈夺回了我们的水兰特大人就是全大陆最好的人”女孩大声道，忍不住扭头看向身后。</p>
陆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同那墙壁边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性对视上。</p>
是他之前帮助过的那位女性。那女性身旁还放着个其貌不扬的水壶。</p>
陆易摸了摸小女孩的头,顺着她的话道“那我真的很高兴、很荣幸能成为你眼里全大陆最好的人。”</p>
陆易没有为她擦去脸上的污渍，而是在抚摸小女孩的头顶时，悄然将几枚银币落在了她的兜帽里。</p>
他说“去吧，和你妈妈一起回家。”</p>
小女孩“嗯”了一声，转身奔向自己的母亲。</p>
陆易站起身，目送母女两人走远。</p>
加里就站在兰特身后。</p>
他的视线落在兰特身上，也落在那束被小心捧在黑袍怀中的花束上。</p>
鸟嘴医生的袍子是耐脏的棕黑色，没有任何的花纹装饰，是最简单朴实的改良斗篷样式。</p>
可那束花是颜色鲜亮、极其明媚张扬的。</p>
一身暗色的鸟嘴医生却捧着这样明亮的花束。</p>
如此强烈的色彩对比本该是违和的，可加里却仿佛透过那冰冷的面具，看见了面具之下那人温暖的浅琥珀色眼眸。</p>
“兰特大</p>
人就是全大陆最好的人”</p>
那小女孩的声音再次响起在他耳畔。</p>
加里轻哼道“啧。”</p>
“这算是人心吗”他问，“这个小女孩要是知道她口中全大陆最好的兰特大人，因为留在波亚克，很有可能就此失去了成为圣子的资格恐怕会哭鼻子吧”</p>
银制的鸟嘴面具挡住了加里的脸庞，陆易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透过那面具，闷闷的有几分失真。</p>
“难道你留下来的时候哭鼻子了吗”陆易随口道。</p>
“你在想什么”加里音量加大几分道。</p>
“而且说到圣子候选你看马奇最近有提过任何总教廷的消息吗我猜想，就算是那些私底下去找他打探消息的，也都是无功而返吧”</p>
加里眯了眯眸子，“你是想说，考核日延后了”</p>
陆易耸肩道“我可没有这样说。”</p>
“这不可能。”加里否认道，“就算马奇害怕我们反悔不敢告诉我们总教廷的消息，但倘若那边有变的话，我家族一定会给我传消息的”</p>
波亚克距离中央国家那样遥远，寻常的传音魔石根本发挥不了作用，他们这些候选者只能依靠最朴实的书信同家中维持联系。</p>
“教廷隐瞒了消息”加里眉头一跳。</p>
“我可也没有这样说。”陆易道。</p>
“为什么呢”加里喃喃道，“这是出于什么目的考验我们的心吗”</p>
“没准呢，也有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了。”陆易摊手道。</p>
加里摇头，“别把我当傻子，你兰特可不是喜欢妄言虚语的人，既然你这样说了，那就说明你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p>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但还是得谢谢你愿意同我分享。”</p>
陆易微笑，心想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舒服。</p>
很多事甚至不需要他明说，只是一点模糊的引导，对方就迅速领悟到他的意思。</p>
就像他刚刚提到的考核日延后。</p>
如加里所言，陆易既然敢</p>
这么说，就说明他是有绝对的把握的。</p>
教廷的隐瞒工作做得天衣无缝，可偏偏“兰特”和“陆易”就是一个人</p>
谁又能想到，一件事只要陆易知道了，甚至不需要通过任何的书信媒介，兰特也会知晓。</p>
当然，这归根结底，还是要感谢陆易时不时就会切视角，看看大号有没有发生什么事的好习惯。</p>
这才叫他及时洞悉了卡蒂梵总教廷的动向。</p>
“罗赛樵这两天怎么样了”加里又问。</p>
这边的波利亚足够幸运，时至今日也没有出现任何感染的案例，但另一边的罗赛樵可就没这么幸运了，总是时不时就传出不好的消息，染病人数、死亡人数与日俱增。</p>
陆易沉默片刻，低声道“很糟糕。”</p>
那到底是怎样一个糟糕法呢</p>
加里没再问，陆易也没再说。</p>
可罗赛樵的情况却还在变得更糟。</p>
焚烧尸体的冲天黑气从清晨烧到子夜，甚至远在波亚克都能看见罗赛樵方向飘荡的灰黑色气体。</p>
在又一次教廷内部会议上，海勒脸色凝重地开口。</p>
“第一件事，罗赛樵要分出尚未染病的居民。”</p>
众人表情各异，有些性子急的候选者直接脱口道“什么疯了吧”</p>
“那可是黑死病不把他们好好圈在一个地方，分出来做什么恨不得周围两城也跟着一起沦陷吗”</p>
“早就该分出来了。”加里低声道。</p>
陆易侧目望向他。</p>
“你那是什么表情”加里跳脚道，“难道我在你心中是什么恶毒的形象吗”</p>
“没有，我只是有些难过。”陆易摇头道，“有些人原本是可以活的。”</p>
黑死病发作得极快，潜伏期也短，确定尚未感染者并进行转移完全可行。</p>
只是在这样严重情况下，哪里又有那么多的人手去确认尚未感染者呢</p>
而现在却要分出来人，侧面说明了罗赛樵城内的情况之恶劣。</p>
“还有第二件事。”海勒道。</p>
“波亚克和美因茨都要派出光明法师前去支援。”</p>
海勒声音落地，一室死寂。</p>
没有人说话。</p>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殿内突然静得有些可怕。</p>
明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p>
可当这天真正到来时，他们还是下意识沉默了。</p>
海勒跳过兰特，扫视着在场的一干候选者。</p>
大部分人都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p>
少部分目光不闪不躲的，在候选者中却没有足够的信服力，无法带动更多人。</p>
海勒天人交战着，私心与理智博弈着。</p>
最后他还是攥紧了拳，望向人群中央的兰特。</p>
“兰特，你愿意去罗赛樵吗”</p>
“西亚，你愿意去罗赛樵吗”</p>
美因茨的神父试探性地问道。</p>
神父的话引得殿内的众人都望向正中间的西亚。</p>
西亚没有立刻回答，他脸上还挂着温柔的笑，可目光却冷了下来。</p>
这个时间点去罗赛樵</p>
去做什么</p>
烧城吗</p>
“我吗”西亚仿佛受宠若惊一般，腼腆道。</p>
他当时会选择留下，就是因为他一早得到了教廷的消息。</p>
考核日延后，圣子选拔同样延后。</p>
因为不止是他们所处的这个历练地点爆发了黑死病，剩下十分之七八的历练地点也同样爆发了黑死病。</p>
不管是其他边境地区爆发疫病，还是考核日延期的消息，教廷都隐瞒得很好。</p>
但他西亚可和这些被蒙在鼓里的候选者不一样。</p>
他本来就是教廷的人，是教皇卡利斯托的门徒</p>
他在教廷的关系网足够让他提前知晓这些候选者不该知道的事。</p>
甚至在某个瞬间，西亚疑心这场疫病根本就是在教廷预料中的。</p>
而他们这些前来历练的候选者，不过是顺道接受了一次另一种层面的考验。</p>
所以西亚才会选择留下来。</p>
西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p>
美因茨至今没有出现患病者，他冒了风险却又没有过重的危险。</p>
而且以他这些日子有意的表现来看，他最终的考验结果一定是非常优秀的。</p>
西亚就等着被教廷召回了。</p>
可谁能想到现在却发生了这样进退两难的突发情况。</p>
殿内的人此刻都注视着他。</p>
但凡他表现出丝毫的退缩之意，他此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p>
难道他要去冒险，赌这个黑死病伤害不到他吗</p>
西亚带着笑，心里却恨毒了没事找事的神父。</p>
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神父主动提及他，他怎么会被架在这样两难的高地之上</p>
看似是询问，留有拒绝的余地，可西亚清楚，他分明只有一个选项。</p>
“既然大家都这么信任我</p>
的能力，我是绝对不会辜负大家的”西亚眨眨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p>
他代表的是教廷。</p>
更是自己的前途。</p></p>